──劉昭豔居士訪問記

我從小住在外婆家，那時的女性地位較低，她沒讀過書，但很聰明。那時誰家姑娘刺繡好就嫁得好。外婆婚後以刺繡營生，有人生小孩，她就繡鞋子，有時收錢，有時沒收錢，做了很多好事。
外婆教我配色時很嚴格，會體罰，痛得令我不敢再配錯色。現在想想，要求嚴是好的，讓我工作認真。
外婆做事很認真，我在旁邊只能看，不能出聲。那時沒圖稿，她看了一個圖案後，就會在很大一張白色的布簾上，用圓珠筆或鉛筆一氣呵成畫出來。她每天在家裡繡，手很巧，任何我看到有圖案有顏色的東西，都是她繡出來的。
我住進外婆家的時候，她已近六十歲。我三、四歲時就幫她繡衣服邊上的小碎花，她那時眼睛不是很靈，就會把那些很傷眼睛的給我做。後來她就教我一些配色和針法，我就這樣學了起來。
我小學時繪畫比較好，總得前兩名，幾乎包辦學校所有畫報、版報等，學校放假時就會回外婆家幫忙繡東西。後來出來找工作比較困難，對外面工作環境不太適應，因為我不擅長人際互動，我覺得壓力較重，也不會反駁。回家拿起繡圈，就覺得很舒服、平靜。乾乾淨淨的小桌檯，拿起針線就繡了起來，時間流逝得很安逸，雖然很累，但一看已繡出一片光澤很好的大花瓣，心裡就很有成就感。後來辭掉工作，以刺繡營生。

認識邱東茂長者
八年前蘇州政府單位開始重視民俗技藝，我就想將作品裱成畫，但怎樣讓人看到這些好東西呢？我不想讓不懂得欣賞的人語言中傷，所以就決定在飯店展示。也是機緣，常精進學佛會護法會會長邱東茂師兄，有次在飯店看到我繡的大勢至菩薩，自此就結了善緣。因為我特別喜歡繡佛像，許多喜歡刺繡作品的人就和我結了善緣。
其實，古代的佛菩薩原圖都很舊很黃，色彩較暗沈，圖案不明顯，我就用絲線表達出來。我雖非很正統的佛教徒，但內心相信，我也是按著戒條去做事。我心想絲線不會褪色，不會腐爛，不照射強光和浸水的話，可以保存幾十年、幾百年甚至上千年。我感到驚訝的是，許多出土的文物都腐爛了，但是唯有刺繡的東西都保存得很好，光澤也很豔麗。佛像的精神超越時代，永恆不滅。如果運用絲線能夠長久保存的特質，就可以給人極強的震撼力，讓人感覺到神聖不可侵犯。把佛像刺繡裱框掛起來，除表現對佛的尊敬、對佛學的理解、做人的認知以外，還可通過瞻仰畫像帶來身心的震撼，看了心裡更加平靜

十二圓覺菩薩
靜態的十二圓覺菩薩，原作是唐朝的作品，距今約九百年；動態的十二圓覺菩薩，是明末清初的作品，距今約三到五百年。前者很繁瑣，圖案華麗，境界細膩，色彩濃烈，繡時針距沒法長，很細很耗功夫。後者線條較明亮、明快，色彩較秀麗淡雅。兩者因心態不同而呈現不同。
現代作品都簡化了。但我發現，目前又吹起復古風。我覺得就好像人的心境總是反反覆覆，達不到一致。這兩種風格放在一起，讓觀眾去找自己心境裡面的那一尊佛，不能強迫每個人都在同一尊佛像上找到佛的莊嚴平靜。
我個人覺得佛像要多彩，愈多愈好，但要提供平靜的氛圍，讓人在工作或心情不適意時，看到佛像可以放鬆。我繡佛像時，讓色彩極盡柔舒緩。我建議每個人不論性格如何，家裡一定要多些明亮的顏色，讓家中更有情趣，彷彿天天對著佛，心裡就能像平湖一般的寧靜

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
菩薩有很多種化身和形象，你在這裡一定可以找到令你心裡震撼的那一尊。
我在繡千手千眼觀世音菩薩時，心很猶豫，因為人的臉和手最難繡，很多很有名的畫家都覺得手比臉難畫。
手的針法是根據我們人手的肌理來繡，雖然這幅是平面，但我儘可能讓視覺感受到手的皮膚的層次變化，所以我在手與手的間隙處加深顏色，從淺色加深四個色階，下面也加深四個色階，中間用一個高光亮點，突出每一隻手都是很圓潤而非平板的。千手就像陽光一樣，因為他的願望就是幫助眾生，所以需要千手和千眼。千眼是要觀世間眾生，所以每隻手上都有眼睛，繡起來也是很難很難。採用的針法不像表現手的肌理，而是像陽光放射式的向外展開，以表現佛光普照和大悲大願。
這作品算是很大幅的，但是圖上每個地方的佈局，針距都很短，最短的針眼短到0.02毫米，在這裡上下穿針五到十次不會發現有任何變化。我要在很密的地方繡出小紋路，繡好時會發現只有那一點或一條。繡出紋路是非常不容易的，要有很大的耐心。他們曾經用一千倍的放大鏡來看，就會發現每一隻手都凸到你面前。這幅刺繡花了5年的時間才完成。

信仰和宗教刺繡很重要
為何菩薩這麼受人愛戴、尊敬和供養？為何佛講的道理這麼被認可？並非他很兇，人家才聽他的，而是他一張漂亮平和的臉，讓我們相信他講的話。佛像給人的感覺就是謙和、慈祥和平靜，看了就心理信服，完全被其形象所征服了，再去讀他說的道理，就會被他的智慧征服。
我有時覺得人的信仰真理很重要，忠誠度可以不同方式表達。買金子做的佛像放在家裡，不一定就是最好的，有時手邊有一張小照片就已經很好了。
我會把藝術品和佛教文化放在一起，就是希望可以永久傳承。絲線可以長久不變質，但這種東西愈來愈少。我希望可以繡宗教性的東西，因其是精神性的，很高層次的產物，讓更多人去接觸，而且傳承的可能性最強大，影響最深遠。花草之類再繡也不如真實的漂亮，但文化的東西我現在不繡，再過幾年就沒有人來繡了，在我可以繡時多繡一點放著。我也希望佛像給我們帶來的力量可以承傳下去，希望刺繡這種獨特的藝術表現手法也可以延續下去，這是我小小的心願。

創意就是生命
學刺繡想提昇改變它的人愈來愈少，首先學的人就很少，要學很久，要坐得住。配色要變換得很自然，要有耐心，孜孜不倦地學，敢於嘗試新的東西，敢於改變。可以按照自己能接受的方式做調整，這就變成我的東西了，不是一味地去翻版從前的東西。時代在變，我希望後人看到我繡的佛像，不會覺得和一千年前的東西一樣，否則就是沒有進步。
我覺得對佛也好，對人和事情也好，一定要有自己的思想跟主見，我也想表達出來。很多人批評我繡的佛像，我覺得各人理解不同，我是把平面的東西變得更立體、更現實、更真實的美，但接受的人不多。像千手千眼觀音，我把他繡成放射型，懸掛起來，燈光打在上面，一百八十度的圓，從左邊進來，走一圈到右邊結束，會發現每隻手的光澤都不同，並且每一隻眼都看著自己一樣。不是燈光在變，而是它本身細到一定的程度後，燈光照上去，絲線會折射光澤出來。這是天然的，無法控制，就看我們的針法密度了。折射的光澤很漂亮，每個人看上去都覺得不可思議。每一尊菩薩後面的佛光，都是按照放射性來繡的，感受到的是亮度，散出光澤來了。我個人覺得這種繡法是很棒的。

用心就效果不一樣
刺繡的辛苦不是針線多重，而是要定下心、靜下神，把針扎穩，把線走直，不厭其煩地把顏色一層一層修整、融合進去。這個比較難，因為花功夫，效果就很不一樣，用不用心差別很大。
像這一個顏色，別人看了覺得很簡單，我說這不簡單。這個綠色從淺到深，還包括灰色。為了表達草皮的立體感，顏色慢慢地順過去，不要讓人看出在哪邊換色，最好只讓人看到一種顏色。各個顏色都可以變成其他的顏色，同一個色就可以有千萬種變化，甚至不止。成千上萬的顏色，最淡色都接近白色而帶有該顏色的光澤，像菩薩的臉是白色，我們就用很多種不同的白色加在一起，來表現臉的鼻子、眼眶、輪廓。
鑲絲在佛像上用得非常多，你會看出白中有黃，黃中有藍，藍中有紫，會泛出很多光澤。像這尊菩薩是肉色，肉色大家分析到後來可能會講是黃色或紅色。這個最終的顏色是黃色，黃色鑲絲鑲的是紅色，還鑲一些咖啡色，用很多種顏色把它鑲絲在一起，然後把這皮膚的光澤、細膩度和真實的立體感繡出來。
為何鑲絲很難？因為你要各取二分之一的線分開來，而分線也是很複雜的過程，難度很高，弄斷或毛掉，就不能要了。要很小心，力道掌握好，所以繡這麼光滑的東西，分線的技巧很難。分線不好，繡出來的東西就不好。第一要分好線，然後要鑲好配對，每一針起和落的力道要均勻，表面才會平整，所以側面看很平，正面看立體感很強，一針一線都有作用。

繡亦有道
我在刺繡時，也會學到一些做人處事的東西。有人以為看到的顏色多就是漂亮，不是！有時候你看到的顏色很簡單，你覺得沒什麼顏色，其實裡面的顏色是最多的。這就告訴我，不要去喜歡花花綠綠很炫的、很外在的、很表面的東西。我注重的是看似很平凡、沒什麼顏色的東西，我知道這裡面的東西最多。
一味的沈悶不行，一味的很熱情也不行，適當就好。心情好時，就會看到你想看到的顏色；心情低落時，就會看到藍色綠色。我們要在這上面找到共通點。
莊嚴的佛像，不論任何情況，都能讓你心情平和。你心情好時會稍微平靜一下，心情不好時會稍微提起來一下。
藝術欣賞要有自己的感受，其實每個人都可以悟出一生中很重要的事情。人人心中一尊佛，每個人不要太注意別人告訴你何對何錯？何美何醜？何善何惡？只要用心去感受，總有發現的一面，每個人都要自己去感受心中的這一尊佛。
很多人問我：你有沒有名啊？得過什麼獎？做過什麼展覽？我就說我真的沒有名，因為太年輕了，再加上不會主動去行銷。講到這個我話就很少，講到作畫我的話就很多，因為我每次作東西前都希望有思想有感情的去作，不喜歡拿一張紙拷貝過來完成它。我對有感情的東西就會想珍惜，想法很多。人工和機器不同，我堅持用手工，因為人在繡東西時，心裡不會想太複雜的東西，否則會刺到手，所以不能分心。

為何繡佛像
我為何要繡佛像？它跟心境有關係，因為我刺繡時，心一定要靜要平，周圍不要太吵雜，也不要聲音一響就去看。我現在已經習慣吵歸吵，我自作我的，不妨礙，我像個木頭人一樣，因為一定要專心，不專心會札到手，會出血很痛。繡的時候一手在上，一手在下，針札下去另一隻手剛好配合到，眼睛看不到，完全靠感覺，熟能生巧，專注時心裡面會知道。做自己喜歡的東西時，再累再費功夫也會覺得很開心。
十年了我還在做這個，可是我覺得十年過得好快。雖然年齡小，但感悟很多，就是需要時間、耐力、功夫、心平氣和。有位師父告訴我，要修內觀的人每個都來學刺繡，修內觀的人不是為了減輕壓力，就是為了讓自己開心，而關在一間房子裡自我反省。師父說，他發現他的方法還不如我這個管用。他說，他的方法沒法強迫每個人切實照作，思緒紛飛會想其他的事，但刺繡沒法想其他的東西，因為針會札到手，也許做完一個作品就什麼都好了。
我覺得幫助別人是很開心的事，因為我接觸的東西都是刺繡，所以朋友有時會覺得我的想法怎麼那麼直接、簡單。比方和很多人一起走在街上，看到同樣的事情，很多人都不會去管，可是我會跑去告訴他這個是不對的，應該怎樣做，我的朋友都會把我拉走，說人家會以為你腦袋秀逗。我說為什麼？他說現在沒有像你這樣子的人啊！
我就是這樣簡單，個性直接。我覺得刺繡表達出來的東西一定要很爽朗，做人也是一樣，像刺繡乾乾淨淨，光潔得很，就是美了。我這一生也僅能為佛教做這些事情了。